文
心雨潇潇
“余曾匿居嘉兴东塔寺,幸赖贵国友人多方惠助,得免于难……”
年11月5日,韩国国父金九回国前在机场感慨万千。这个曾经在中国的土地上为韩国独立运动奋斗了26年多的韩国临时政府主席,何以对嘉兴念念不忘呢?
他和嘉兴又有怎样的渊源?
年日朝合并条约签订后,朝鲜半岛沦为日本的殖民地。为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朝鲜人民在年3月1日发起宣告独立的万岁运动,即“三一运动”,这便是韩国独立运动的起始。
可想而知,这次和平示威活动以日本殖民统治者的野蛮屠杀和镇压而收场。
因此一大批有志气的韩国人流亡到中国,在上海组建了韩国临时政府,开展抗日复国运动,而《白凡逸志》的作者金九正是其中之一。
金九(-),号白凡,是韩国独立运动的领袖,曾经担任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警务局长、内务总长、国务领和主席,在韩国被尊为国父。
那么他为何会到嘉兴避难呢?
这要说到年,1月28日日军在上海发动了淞沪战争,后又借着4月29日庆祝日本天皇寿辰的“天长节”,在虹口公园举行淞沪战争胜利祝捷大会。所以金九便组织策划了轰动一时的上海虹口公园爆炸案,大大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并在韩国抗日独立运动史上划出了最闪亮的一笔。
他从报纸上看到参会人员需要携带午餐饭盒、水壶和日本国旗,就事先将炸弹制成饭盒和水壶形状,经过引爆试验和精心准备,4月29日那天,他派会讲一口流利日语的韩国义士尹奉吉装扮成日本侨民,携带自制的炸弹潜入祝捷大会会场,炸死了侵华日军司令官白川义则和日本驻沪留民团委员长河端贞次,炸伤了驻华公使重光葵、植田谦吉中将等多名日军将领。
事后日军大肆搜捕在沪韩侨和中国人。为了制止日军的疯狂报复,金九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宣布对此事件负责,因此被日军先后悬赏20万和60万大洋追杀。
危急关头,时任上海抗日后援会会长的嘉兴籍爱国民主人士褚辅成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险对金九展开营救活动。在他的帮助下,年5月中旬,金九从上海转移到嘉兴。
而之后的四年多时间里,金九在褚辅成一家子的掩护和帮助下,一边在嘉兴避难,一边主持开展韩国独立党的抗日复国活动。
“经过法租界到了中国地界,下了车和恭根一起去了火车站,转乘火车避身到嘉兴秀纶纱厂去。……李东宁先生和严恒燮君的家属、金毅汉全家在数日前就已搬来此地了。”(摘自《白凡逸志》)。
金九提到的秀纶纱厂(丝厂)住于嘉兴南门五龙桥畔,即现在东菱梅湾花园的位置,这是褚辅成长子褚凤章管理的一个工厂,当时已处停工状态,只有几个人住在里面看守厂房,生活上不太方便。
由于褚辅成在上海法科大学担任校长,大多时间不在嘉兴,所以就由他儿子褚凤章(曾任嘉兴民丰造纸厂总工程师)负责金九的生活起居和安全。
“我因此暂时就住在嘉兴,跟着我祖母的姓为张,名字改为震球或震。嘉兴是褚补成(号慧僧)先生的故乡,褚先生曾任浙江省长,是位德高望重的绅士,他的大公子凤章是留美的学生,在东门外的民丰纸厂任技师长。
褚先生的家在嘉兴南门外,是老式房屋,并不太壮观,但看起来也是一个士大夫的宅第。褚先生把他的养子陈桐荪君的亭子暂充我的宿舍,这是建在湖边的半洋式房子,构造非常精巧,由窗外可望见秀纶纱厂,风景极为优美。
……最感困难的是语言问题,虽然我冒充广东人,但不会说中国话,完全成了个哑吧。”(摘自《白凡逸志》)
金九在秀纶丝厂看到对面临湖而建的一幢小洋房青砖黛瓦、水榭雕窗,一幅江南水乡的旎丽风光。
便问褚凤章是谁家?可否住到民家?
因为恰巧是褚辅成的寄子陈桐生的家,所以便搬了过去(即现在梅湾街76号的金九避难处)。化名张震球,因为语言不通,对外自称是广东人。
陈桐生家是个三进式的晚清宅院,中间有天井,构造非常精巧。
金九的房间在临湖的二楼,若不是有人带路,你很难发现通往二楼的楼梯,因为楼梯口有门,关上时就象一个隐秘的壁橱。房间内三面有通风口,小小方方的,既能透气,也可望风。正南面是一排窗户,窗外便是和南湖合称为鸳鸯湖的西南湖,从那里可以看到江南水乡和运河人家的美丽风光。
房间的西北角设有几块活动楼板,架个梯子可以直通一楼外面河埠,船娘朱爱宝的小船就停泊在外面随时等候金九调遣。这样的构造与避难逃生的历史背景非常吻合,让人感觉这房间是专为金九量身定制的。其实这房间原本是陈家堆放柴火的贮藏室,以水运为主的当时从船上运来粮草,直接将粮草从活动楼板吊到二楼,即省了搬运的力气,也不会弄脏另外两个房间。
虽然只是小小的设计,却足以证明当时的嘉兴人是多么的机智和聪明。
金九在陈家住下后,想让临时政府在上海的成员也搬来嘉兴,就请陈桐生帮忙另找房子。陈桐生打听到南门日晖桥17号的房子多年没人住,有个院子,离陈家不远,来往方便,所以借故租了下来。
年5月中旬,韩国临时政府要员李东宁、金毅汉、朴赞翊等和家属搬进了这里。这个如今称为“韩国临时政府要员住址”的晚清宅院因此成了当时韩国独立运动的秘密据所。年,金九的母亲带着二个孙子金仁、金信也住在这里。
年7月,日本驻沪领事馆派便衣警察到沪杭铁路沿线搜捕金九,嘉兴火车站也出现了很多便衣警察,所以褚辅成决定把金九转移到儿媳朱家蕊的娘家,由朱家蕊亲自护送金九去海盐南北湖的载青别墅。
“褚先生只请他太太一人陪我,乘了一整天轮船送我到海盐县城朱家……在海盐朱宅过了一夜,第二天再和褚夫人一同乘汽车到卢里堰,从那里向西南爬五六里的山路。
褚夫人穿着高跟鞋,在七八月炎日之下,频频用手帕拭着汗,爬山过岭。夫人娘家的女婢带着我的食物和其他日用品跟随着我们。我看到这光景真想把这场面摄成影片传给万代子孙,但这又怎能办得到呢!?”(摘自《白凡逸志》)
令金九感动到想拍成电影的这位褚夫人朱家蕊是褚家少奶奶,当时她生完小孩才五个月左右,怀抱婴儿的她完全可以不亲力亲为。但考虑到安全问题,她毅然置个人生死和社会习俗于不顾,在炎炎酷暑下穿着旗袍高跟鞋,送“张伯伯”去南北湖的避暑山庄,其勇气和胆识令人折服。
“若国家独立的话,我的子孙或我的同胞,谁能不感谢褚夫人这样的诚意和亲切呢?虽然不能摄成影片,但还可以用文字传下去,所以记下这一段往事以资纪念。”(白凡逸志)
金九在南北湖度过了最危险的半年,却也是最放松的半年。
“从此,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游山玩水。我在上海十四年,别说人家都游览过的苏州、杭州或南京,就是上海轮廓之外都没跨出过一步,现在每天都能尽兴地徜徉于山水之间,感到无限喜悦。”——《白凡逸志》
位于南北湖半山腰的载青别墅是朱家蕊叔叔朱赞卿用来避暑养病的房子,他去世后葬在附近,这房子就兼为照管其坟墓的墓庐和祭厅。金九在这里住得很滋润,常常爬山眺海。鹰窠顶有座尼姑庵,金九也曾光顾过,金九在文中还提到了庵堂后面的一块岩石,若在上面放上指南针的话针倒指北。
“这所在真是名家建山庄的好地方,风景优美。爬上山峰,可以眺望大海,左右两边是青松和红叶,此情此景,使游客不禁有一种游子悲秋风之感。”——《白凡逸志》
后来有一次金九去澉浦市集上吃面时引起了警察注意,被迫再度转移,住到嘉兴乡下严家浜。回嘉兴途中经过海宁县城(盐官镇),参观了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用餐的楼房,所以现在盐官那边磐石堤岸边,刻有“金九观潮处”的石碑。
“嘉兴南门外,沿运河而下,走十余里,有个村子叫严家浜,陈桐荪君在那里有田产,跟村里的农民孙用宝相交甚厚。我在那儿,就住在孙用宝家。那时我完全成了一个乡下老头儿。他们家全家都下地干活时,家里只留下个吃奶的婴儿。孩子一哭,我就抱着他去地里找他的妈妈。那时他妈就十分惶恐不安,感到难为情。”——《白凡逸志》
严家浜在嘉兴城南,是陈桐生的寄子孙桂荣家,金九在那里俨然象个老农民,参观养蚕缫丝,看引水灌溉、插秧耕田,甚至还和村民们一起打麻将娱乐。期间经常让孙桂荣到城里买报纸了解国际形势,住在城里的严恒燮也经常坐船过来和金九会面。他们大多把船摇到屋后幽静的地方停下来商谈事情,一谈就是半天。
“来嘉兴后,几乎每天都驾一叶扁舟,游览南湖,还从村里买来活鸡,在船上烹煮,边赏景边吃鸡,真是其味无穷。”“我从严家浜到砂灰桥严恒燮和五龙桥陈桐荪家,轮换着在他们两家住宿,白天则乘坐朱爱宝的船,来往于运河中,欣赏农村风光,这成了我每天的课程。”
金九在严家浜住了半年左右,年回到梅湾街,一次在东门意外暴露了身份,被抓到保安队受审。褚凤章觉得金九单独行动不方便,想给金九介绍一位中学女教师作伴。
金九认为和知识女性一起生活更容易暴露,不如托身没文化的船娘朱爱宝,所以决定常住在船里,白天在岸上活动,晚上住在船中,避免和生人直接接触。
朱爱宝是个以划船为生的船家女,常年被陈家和褚家雇用。她一方面照顾金九的生活,一方面掩护金九的身份,每逢军警巡查,朱爱宝就用乌篷船载上金九,摇船荡漾在运河、南湖之上,帮助金九摆脱了一次次日军的追捕。
金九离开嘉兴到南京后,为了掩饰身份,将朱爱宝也接到了南京,假扮成广东海南的古董商夫妇,两人一起生活了五年,“不知不觉中产生了类似夫妇的感情”(摘自《白凡逸志》。)后来南京沦陷,金九要去长沙,便让朱爱宝暂时回嘉兴。当时只给了她一百块路费,以为后会有期,遗憾的是这一别之后就再也无缘相见。
这个普普通通的嘉兴船娘,在兵荒马乱的时局之中,以其淳朴的情怀,给了飘泊无定的金九一个安全的港湾,为中韩情谊谱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金九在嘉兴四年,褚辅成的家人和亲戚朋友给予了无数生活上的帮助和照顾,金九对淳朴友善的嘉兴人产生了深深的好感。
他说:“嘉兴没有山,但湖与运河象鱿鱼须似的四通八达,因此连七八岁的小孩子都会撑船。由于土地非常肥沃,所以物产丰富,人心淳厚,与上海迥然不同。商店不二价,顾客如遗忘了东西在店里,就暂时代为保管,俟日后客人来找时再原物奉还。”
金九在嘉兴到过很多地方,如烟雨楼、落帆亭、三塔、血印禅寺等,他对嘉兴的名胜古迹和风土民情有很深刻的印象。
“我与陈先生夫妇一起到南湖烟雨楼和西门外的三塔去游览,这里有明代倭寇入侵的遗迹。壬辰乱时,入侵的倭兵把妇女抓来关在寺院里,命一个和尚看守,夜里和尚把妇女们全都放走,倭寇就打死了那个和尚,据说至今石柱上仍留有血迹,时隐时现。
出东门约十里路,就有汉朝朱买臣的墓,北门外有落帆亭,听说朱买臣专心念书时,一暴雨把晒在场院的稻谷冲走,其妻崔氏讨厌他是个书呆子,改嫁给木匠,后来朱买臣做了会稽太守回来时,崔氏因为覆水难收,就在落帆亭投水自尽了。”——《白凡逸志》
年10月,韩国临时议政院16名议员在嘉兴南湖的一艘游船上召开了特别会议,增选金九等为国务委员,组成韩国第13届临时政府。这次会议确立了金九在韩国临时政府中的实际领导地位,将处于低谷的朝鲜独立活动渐渐拉向正规。
后在中国国民党政府的援助下开办军校,培养青年爱国志士。曾任韩国空军总司令的金信将军(金九的小儿子)便是在中国接受的教育。
半个世纪后,中韩两国交往的大门重新开启。年7月,金信先生到嘉兴寻访旧踪,确认了当年金九的避难处。
这个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的韩国将军自称是“半个中国人”,他说:“没有褚老先生,就没有我们一家。中国有句古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中国和褚家对我们的恩情,我是报不完的,我将永世不忘。”
年,韩国政府给褚辅成先生颁发了大韩民国建国勋章——独立章。
每年四、五月份,一批批韩国游客来嘉兴梅湾街参观金九避难处,他们有的是学生,有的是独立党后人,有的是领事馆的人……
时代在变化,而历史却始终铭记在后人心中。金九和褚辅成先生共同铺就的友谊之路仍然在延续,年,在金信先生的牵线搭桥下,中国嘉兴市与韩国江陵市结为了友好城市。